33、续弦
向晚实在是不愿意与他多言的。
唐远叫许氏一声舅舅,从前都未嫁时,常到金平侯府做客。他性子骄矜,被养得霸道惯了,只拿向宁当他的亲表兄,而对向晚历来都是极看不上的,幼时常有推推搡搡,后来大些了,手上是不再做这些小动作,嘴上的讥讽却从来也没停过。
向晚见了他,着实是抱着惹不起总躲得起的心思。
“是什么话,”他道,“便在这里说吧。”
眼下宴席已过半,各家男眷都在三两说笑谈天,老郎君先前被懿王正夫唤去了,此刻坐得有些远,一时看顾不到他。
但他想着,四周这样多的人,唐远即便要像从前一般,有心为难他,却也不好做得过分,有什么话,此刻在人前说完了便是。
然而唐远却不依:“这里人太多了,不方便,还是到我房里去说话吧。”
顿了顿,又道:“阿宁也在。”
向晚怕的却正是他们都在。
他还记得,他刚入金平侯府的时候,不久便是年关,唐远随着他母亲一同来走亲戚,被包裹在大红斗篷里的小孩,看着粉妆玉琢的,脾气却很大,指着他问:“你是谁,为什么在我舅舅家里?”
他胆子既小,也不会说谎,老实道:“我从前是住在外面的,两月前刚被母亲接回来。”
唐远狐疑地看了看他,蹬蹬蹬跑远了。
须臾回来,在他背后用力一推,“我问过我娘了,你和你爹都是不要脸的东西!”
他没防备,摔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,栖霞城的冬日很少下雪,只有石板坚硬粗糙,冷得入骨。
冬日的棉裤还未做好,他穿的还是从外宅带来的单裤,倒是未破,只觉得膝盖疼得厉害,将裤腿卷起来一看,已经破了皮,血丝丝缕缕地从底下沁出来。
唐远站在廊下,仰着下巴看着他,身旁的向宁像是有些胆怯似的,往后缩了缩,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他。
那种眼神告诉他,他在这个金平侯
府里,的确是不受待见极了的。
他对他们,称不上记恨,但自当敬而远之,这么多年都是如此。眼前唐远突然来寻他说话,他是决计不会以为有什么好事的。
“我一会儿或要早些回府,恐怕无法一起去了。”他道,“且不曾同我公公知会过,独自走开了,怕是不好。”
唐远眉头一挑,“怎的就你如此多事!你……”
刚要再说,近旁却忽然传来一人声音:“小远,都要成亲的人了,怎的还这般莽撞?大呼小叫的,成什么样子。”
其声威严,令人不由一肃。
转头看去,正是宁阳郡公,严妆的脸保养得宜,却没有一星笑容,看着让人有些不安。
唐远素日里骄横,在他父亲面前,气势却立时矮了一头,别过脸盯着地上,小声道:“知道了。”
害怕之余,又像是有些不服。
向晚少不得要问好:“晚辈向晚,见过郡公。”
对面瞧他一眼,轻轻地牵了牵唇角,“原来你就是向晚,许久没见,都认不出来了。”
他脸上挂着谦和的笑,心里却十足尴尬,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宁阳郡公身份既高,总有些傲气,虽说是与金平侯府有亲,却向来不大乐于走动,往往是由他的妻主,也就是许氏的姐姐,带着唐远来走亲戚。而至于他本人,向晚不过远远地见过几面,更不曾说过几句话。
今日乍见,寒暄过后,也实是无话。
不料,对方今日却似乎反常地热络,冲他道:“我们家小远快要成亲了,有许多闺阁里的体己话,正愁不知与谁去聊,你们且放心回房中说话吧,也比在这儿自在一些。你公爹那边不必担心,我去与他知会,他想来也是不会见怪的。”
“……”
向晚心里一百个不愿意,但既是长辈当面开了这个口,却也无法再强行推辞,只能心怀惴惴,一路随着唐远过去。
到得唐远的房里,向宁已在了,二人如往常简单招呼了,他想起早上司明玉的话,不由就
细看了几眼。
向宁在栖霞城中,是出了名的端庄美貌,从不缺王公贵族的小姐垂青,只是金平侯与许氏千挑万选,替他择了林馨为妻,看中的是身后林家的家底雄厚,以及安国姥至今仍在朝中任要职的显赫。
不过今日一见,向宁却像是形容落寞,眼下甚至有浅浅的黛青,与从前光彩满面的样子相比,确是有几分憔悴了。
他无意多留,只道:“不知是要说什么话?”
唐远望着他,神色仍是异样,好像从前的飞扬跋扈都褪去了不少,如今他脸上的傲气,像是强撑出来的一样,不知是不是错觉,向晚总觉得,他像是有些要哭的样子。
他咬了咬牙,像是极难启齿,鼓足了力气:“你说,和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成亲,是什么感觉?”
“……”
向晚一时惊愕非常,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,“什么?”
唐远没有再重复一遍,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笑容里也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,“有什么好吃惊的,你们都嫁了人,就不兴我嫁人了?不过都是父母做主,强凑到一起的罢了,谁还能笑话谁呢。”
仍是从前三两句话也要夹枪带棒的模样。
向晚心里却忽地很不自在,好像他从没想过,骄傲得像只小孔雀似的唐远,竟也会有这样谈起亲事,谈起未来妻主的这一天。
而他不作声,唐远就无端地更添了火气,呛道:“你做什么?看我笑话,看得连话都不会说了?”
他怔了怔,低声问:“你很不喜欢她吗?”
“她娶过亲!”唐远陡然拔高了声音,“她都快三十了,原有一个正夫,是前年死了的,我,我嫁过去便是……换做是你,你能喜欢吗!”
其声凄厉,近乎是尖叫了。
向晚倒没料到有此一节,愣在当场,一时竟想不出话来答他,只眼看着唐远的眼睛越来越红,几乎是要当着他的面哭出声来。
竟是续弦?
他错愕地张了张嘴,只觉得十分不真实。宁阳郡公千挑万选,怎肯让自己的儿子去给人做续弦的?
他并没敢问出口,唐远却用力吸了吸鼻子,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,话音极重,字字带着狠厉,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。
“我爹说,我娘没用,这些年家里全靠他撑着,那点祖产也快不剩下什么了。那个劳什子少卿,家中是有爵位的,自己在朝中也任着职,我爹觉得她有出息,就要我嫁给她。”
他瞪着向晚,嘴唇咬得紧紧的,“我如今过得不好了,你满意了吧?”
“……”
向晚听着他凶狠底下漏出的哭腔,沉默了片刻,低低道:“我原也没想要你过得不好,何来我满不满意。”
如此寻常的一句,唐远却像是受了刺激,陡然呜咽出声:“为什么?我不想嫁,我不要嫁!”
眼看他哭,坐着许久不曾说话的向宁连忙起身,搂过他劝:“别哭了,别再让你爹听了去,回头又要训你。”
唐远却是越劝越伤心,靠在他怀里,放声哭喊:“我讨厌她!我不想和她成亲,也不想嫁去新都……”
“咱们男子无非都是这样罢了。”向宁轻轻拍着他后背,“在家从母,出嫁从妻,哪有一件事是自己真正做得了主的。自己心里且得想开些,日子都是囫囵过,不论嫁与哪家女子,又有多大的分别?”
唐远哭得满脸是泪,“我不信,为什么就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女子?”
“又在犯傻了。女子的心意最是难测,成亲前你以为她是那个模样,婚后房门一关,谁又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?哪来这样多喜不喜欢的,不过是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罢了,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。”
“也是,”唐远胡乱抹着脸,“你成亲前倒也没想到,林馨会有那些糟烂事,你公公也不是省油的灯。”
不意他将这些话都拿到人前讲,向宁呼吸一滞,脸色都黑了几分,像是格外避着向晚的视线,极不自在。
但他终究还是拿出了耐心来哄:“你那门亲,也未必就那样坏,横竖她自己还是在朝为
官,有些建树的,总比我那个母女二人都闲在家里,坐等着袭爵,连个官也不乐意捐的好。”
此话却并未起到多少效果,唐远仍是哭得厉害,嘴里含含糊糊的,一会儿骂那未婚妻,一会儿怨自己爹娘。
向晚站在跟前,只觉无措得很,此情此景似乎没有他插嘴的地方,既不好走,更不好劝,只能尽量当做自己不存在一般,安静站在一旁。
唐远却像是想起了他似的,忽地一抬头,吸了吸鼻子,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:“对了,我倒忘了你还在这儿呢。”
他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,目光却锐利雪亮,直刺向晚的脸,像要把他盯穿,“你知道吗,我从前小的时候,以为我会嫁给玉姐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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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晚见了他,着实是抱着惹不起总躲得起的心思。
“是什么话,”他道,“便在这里说吧。”
眼下宴席已过半,各家男眷都在三两说笑谈天,老郎君先前被懿王正夫唤去了,此刻坐得有些远,一时看顾不到他。
但他想着,四周这样多的人,唐远即便要像从前一般,有心为难他,却也不好做得过分,有什么话,此刻在人前说完了便是。
然而唐远却不依:“这里人太多了,不方便,还是到我房里去说话吧。”
顿了顿,又道:“阿宁也在。”
向晚怕的却正是他们都在。
他还记得,他刚入金平侯府的时候,不久便是年关,唐远随着他母亲一同来走亲戚,被包裹在大红斗篷里的小孩,看着粉妆玉琢的,脾气却很大,指着他问:“你是谁,为什么在我舅舅家里?”
他胆子既小,也不会说谎,老实道:“我从前是住在外面的,两月前刚被母亲接回来。”
唐远狐疑地看了看他,蹬蹬蹬跑远了。
须臾回来,在他背后用力一推,“我问过我娘了,你和你爹都是不要脸的东西!”
他没防备,摔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,栖霞城的冬日很少下雪,只有石板坚硬粗糙,冷得入骨。
冬日的棉裤还未做好,他穿的还是从外宅带来的单裤,倒是未破,只觉得膝盖疼得厉害,将裤腿卷起来一看,已经破了皮,血丝丝缕缕地从底下沁出来。
唐远站在廊下,仰着下巴看着他,身旁的向宁像是有些胆怯似的,往后缩了缩,用一种复杂的神色望着他。
那种眼神告诉他,他在这个金平侯
府里,的确是不受待见极了的。
他对他们,称不上记恨,但自当敬而远之,这么多年都是如此。眼前唐远突然来寻他说话,他是决计不会以为有什么好事的。
“我一会儿或要早些回府,恐怕无法一起去了。”他道,“且不曾同我公公知会过,独自走开了,怕是不好。”
唐远眉头一挑,“怎的就你如此多事!你……”
刚要再说,近旁却忽然传来一人声音:“小远,都要成亲的人了,怎的还这般莽撞?大呼小叫的,成什么样子。”
其声威严,令人不由一肃。
转头看去,正是宁阳郡公,严妆的脸保养得宜,却没有一星笑容,看着让人有些不安。
唐远素日里骄横,在他父亲面前,气势却立时矮了一头,别过脸盯着地上,小声道:“知道了。”
害怕之余,又像是有些不服。
向晚少不得要问好:“晚辈向晚,见过郡公。”
对面瞧他一眼,轻轻地牵了牵唇角,“原来你就是向晚,许久没见,都认不出来了。”
他脸上挂着谦和的笑,心里却十足尴尬,不知该如何接话。
宁阳郡公身份既高,总有些傲气,虽说是与金平侯府有亲,却向来不大乐于走动,往往是由他的妻主,也就是许氏的姐姐,带着唐远来走亲戚。而至于他本人,向晚不过远远地见过几面,更不曾说过几句话。
今日乍见,寒暄过后,也实是无话。
不料,对方今日却似乎反常地热络,冲他道:“我们家小远快要成亲了,有许多闺阁里的体己话,正愁不知与谁去聊,你们且放心回房中说话吧,也比在这儿自在一些。你公爹那边不必担心,我去与他知会,他想来也是不会见怪的。”
“……”
向晚心里一百个不愿意,但既是长辈当面开了这个口,却也无法再强行推辞,只能心怀惴惴,一路随着唐远过去。
到得唐远的房里,向宁已在了,二人如往常简单招呼了,他想起早上司明玉的话,不由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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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宁在栖霞城中,是出了名的端庄美貌,从不缺王公贵族的小姐垂青,只是金平侯与许氏千挑万选,替他择了林馨为妻,看中的是身后林家的家底雄厚,以及安国姥至今仍在朝中任要职的显赫。
不过今日一见,向宁却像是形容落寞,眼下甚至有浅浅的黛青,与从前光彩满面的样子相比,确是有几分憔悴了。
他无意多留,只道:“不知是要说什么话?”
唐远望着他,神色仍是异样,好像从前的飞扬跋扈都褪去了不少,如今他脸上的傲气,像是强撑出来的一样,不知是不是错觉,向晚总觉得,他像是有些要哭的样子。
他咬了咬牙,像是极难启齿,鼓足了力气:“你说,和自己不喜欢的女子成亲,是什么感觉?”
“……”
向晚一时惊愕非常,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,“什么?”
唐远没有再重复一遍,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,笑容里也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,“有什么好吃惊的,你们都嫁了人,就不兴我嫁人了?不过都是父母做主,强凑到一起的罢了,谁还能笑话谁呢。”
仍是从前三两句话也要夹枪带棒的模样。
向晚心里却忽地很不自在,好像他从没想过,骄傲得像只小孔雀似的唐远,竟也会有这样谈起亲事,谈起未来妻主的这一天。
而他不作声,唐远就无端地更添了火气,呛道:“你做什么?看我笑话,看得连话都不会说了?”
他怔了怔,低声问:“你很不喜欢她吗?”
“她娶过亲!”唐远陡然拔高了声音,“她都快三十了,原有一个正夫,是前年死了的,我,我嫁过去便是……换做是你,你能喜欢吗!”
其声凄厉,近乎是尖叫了。
向晚倒没料到有此一节,愣在当场,一时竟想不出话来答他,只眼看着唐远的眼睛越来越红,几乎是要当着他的面哭出声来。
竟是续弦?
他错愕地张了张嘴,只觉得十分不真实。宁阳郡公千挑万选,怎肯让自己的儿子去给人做续弦的?
他并没敢问出口,唐远却用力吸了吸鼻子,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,话音极重,字字带着狠厉,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。
“我爹说,我娘没用,这些年家里全靠他撑着,那点祖产也快不剩下什么了。那个劳什子少卿,家中是有爵位的,自己在朝中也任着职,我爹觉得她有出息,就要我嫁给她。”
他瞪着向晚,嘴唇咬得紧紧的,“我如今过得不好了,你满意了吧?”
“……”
向晚听着他凶狠底下漏出的哭腔,沉默了片刻,低低道:“我原也没想要你过得不好,何来我满不满意。”
如此寻常的一句,唐远却像是受了刺激,陡然呜咽出声:“为什么?我不想嫁,我不要嫁!”
眼看他哭,坐着许久不曾说话的向宁连忙起身,搂过他劝:“别哭了,别再让你爹听了去,回头又要训你。”
唐远却是越劝越伤心,靠在他怀里,放声哭喊:“我讨厌她!我不想和她成亲,也不想嫁去新都……”
“咱们男子无非都是这样罢了。”向宁轻轻拍着他后背,“在家从母,出嫁从妻,哪有一件事是自己真正做得了主的。自己心里且得想开些,日子都是囫囵过,不论嫁与哪家女子,又有多大的分别?”
唐远哭得满脸是泪,“我不信,为什么就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女子?”
“又在犯傻了。女子的心意最是难测,成亲前你以为她是那个模样,婚后房门一关,谁又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东西?哪来这样多喜不喜欢的,不过是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罢了,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。”
“也是,”唐远胡乱抹着脸,“你成亲前倒也没想到,林馨会有那些糟烂事,你公公也不是省油的灯。”
不意他将这些话都拿到人前讲,向宁呼吸一滞,脸色都黑了几分,像是格外避着向晚的视线,极不自在。
但他终究还是拿出了耐心来哄:“你那门亲,也未必就那样坏,横竖她自己还是在朝为
官,有些建树的,总比我那个母女二人都闲在家里,坐等着袭爵,连个官也不乐意捐的好。”
此话却并未起到多少效果,唐远仍是哭得厉害,嘴里含含糊糊的,一会儿骂那未婚妻,一会儿怨自己爹娘。
向晚站在跟前,只觉无措得很,此情此景似乎没有他插嘴的地方,既不好走,更不好劝,只能尽量当做自己不存在一般,安静站在一旁。
唐远却像是想起了他似的,忽地一抬头,吸了吸鼻子,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:“对了,我倒忘了你还在这儿呢。”
他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,目光却锐利雪亮,直刺向晚的脸,像要把他盯穿,“你知道吗,我从前小的时候,以为我会嫁给玉姐姐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感谢在2021-08-3017:00:00~2021-09-0117:00: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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